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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传 素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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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外传 素雪 (第3/3页)

牲在城堞上架起一杆杆云梯。

    “桂”阶层的重甲武士们卸去身甲,只留下仅露出一对眼窝的札甲铁盔,长号着奋力登城。他们的头盔内还塞着厚厚的丝绸内垫,可以有效化解落石的冲击。

    即使并未掌握中原复杂的攻城器械建造之术,只是简单的蚁附登城,敌军的无边无际仍令人生出发自心底的绝望。

    “城上全军警戒!吐蕃奴贼登城啦!”

    望楼之上,戍鼓咚咚,哨兵高声呼叫。残破的箭楼上,弩箭射出,射杀着拼死涌上城墙的敌军。

    齐克让已经不记得那一天战斗的全部细节。

    他只记得满天的杀伐声,遍地横流的鲜血,与躺倒得横七竖八,敌我不分的尸骸。

    他更记得一个臂挟祥麟法轮,面皮白皙的中年仁波切。此人口诵佛号,杀意滔天,显是在吐蕃军中有极高地位。

    守城的义兵在法轮的挥舞下如刈草一般倒下,吐蕃人纷纷狂呼士气如虹。汉军开始溃退,马上就要放弃这处城墙,让悍敌长驱入城。

    大惊失色的齐克让马上飞扑过去,身先士卒补上缺口,号令战士们反击,自身却陷入重围之中。

    旋转如风车的硕大法轮光芒绚舞,如海潮一般向他打来,连绵的压力令他无法呼吸。

    当压力重到如同泰山一般时,他的眼前开始发黑,突然身体仿佛被抽离了全部的力气。

    他已经三天三夜没有合眼了。疲倦和无力,令他突然感觉到,一切都没有什么意义。

    也许来到西凉,本来就是一个错误。

    身体求生的本能还在勉力挣扎,但他的意识已经疲惫不堪,无力再战。

    当他的意识马上要沉入无底的深渊的那一刻。

    一道白色仙影如飞花逐月,翩跹而来。

    阿雪身着亮银甲,外罩银鼠皮大氅,乱战之中,衣甲上也不免沾染上点点血痕。

    “纵是必死的绝境,阿雪也不会让夫君死在自己前头。”

    她平静地道,字句中没有一丝一毫的迷茫。

    要想组织起溃兵反击,需要时间。

    因此她和齐克让,必须面对潮水般敌军的围攻剿杀,并不止那个骁勇绝伦的中年僧人而已。

    阿雪显是知道齐克让疲惫已极,身上又负创数处,故鏖战之中,数次倾身相护。

    当那硕大的法轮猛击在同样银光灿灿的亮银甲胸甲上时,时光在一瞬间彻底定格。

    鲜艳的血泉从阿雪秋菱般的唇间迸吐而出,肋骨折断的声响令齐克让心也在这一刻碎去。

    僧人霸道无伦的轮法,力量直接透甲而入。

    “啊啊啊啊啊啊……”

    齐克让爆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呼,面容陡然变得狰狞如恶鬼,他的视野,一瞬间被涂上了深浓的血红色。

    止殇神剑蓝芒暴涨,剑意轰然喷吐,左砍右削,如同砍瓜切菜的劈斫声下,残肢断臂与脱离身躯的首级漫天飞舞,充斥了整片空间。

    唯一一次,齐克让感觉到自己变成了一匹狼。

    失偶绝伴,形影相吊,在雪原之上长嚎不已,眼中只剩下嗜血的孤狼!

    杀戮的决心取代了他的理智,当他稍稍清醒过来的时候,城头已经没有一个敌人,只剩下满地的吐蕃兵尸体。

    却没有那个罪魁祸首在其中。

    齐克让用冰冷的目光扫了扫涌过来的义军战士们,在一片请罪之声中不发一言。

    他提剑自城头跃下。

    亲兵们急忙纷纷跟上。

    当齐克让回来时,他手里提着一个顶上精光的头颅,手掌抓破了头皮,透肉而入,狠狠地抠在颅骨缝里。

    “阿雪,对不起。”

    齐克让将头颅放在爱妻面前的铺地城砖上,垂泪道:“你的身手尤在我之上,若非产后虚弱,又怎会……”

    他猛地抽了自己几个耳光:“我,齐克让,就是个靠女人保护的懦夫!我根本不应该来西凉,我也不配向你表白!全是我醉心功名,连累了你……”

    “只是为了功名吗?”

    阿雪口唇勉力翕张,悠悠道。

    “挡住吐蕃人,才能保护更多百姓。齐郎,你曾想继承家业做一个医者,可医生与武将,本职都是在于守护。”

    “你做了你想做的,而我做的一切也都出自本心。既如此,阿雪虽死何悔?此生何憾?”

    齐克让捏着她皓腕,泣不成声。

    “不管发生了什么,都不要伤害自己。我到了另一个世界,依然会心疼你的……”

    她用最后的力量,将身躯偎在齐克让怀中,在他脸上轻轻一吻,唇上的鲜血,登时在面庞上印下数瓣血印,鲜艳如玫瑰一般。

    天上的云朵越发阴翳,不知何时,纷纷扬扬的大雪自苍穹上洒落下来,似要掩盖这世上的一切杀戮与血腥……

    数日之后,归义军节度使张议潮亲自带着大军赶到,救下了危困已极的鄯州城。齐克让率领先锋部队,奋力冲杀,大破吐蕃二十万敌军,杀人盈野,流血成河。

    大军乘胜追击,收复青海湖一带的城池堡寨。

    当他以老师教授的攻战器械之术,乘着漫天风雪,攻破石堡城这唐蕃之间曾拉锯数十年,伏尸万计的绝世险隘之时,面对城中瑟瑟发抖,流露出讨饶神情的数千降卒和老弱妇孺。

    齐克让只是稍稍犹豫了一下,便一挥手,口中决绝地吐出一个字:“杀。”

    这是他一生中唯一一次屠城杀俘。

    而后,他孤身出营,抱着出生不久的女儿,踽踽独行于祁连山下。

    连绵数日的大雪如同来时一般,亦不知何时停歇。冬雪初霁,日光自云朵间洒下来,为巍峨的山峦披上一层金装。

    再后来,他回到了中原,效力于神策军中,又建功数次,终于得天家宠任,授与泰宁军节度正使一职。

    这正是他梦寐以求的功名。

    匹马戍鄯州,西屠石堡取紫袍。

    得到了他心心念念的紫袍,代价却是永失所爱。

    如果他能选择,高官厚禄,开府建牙,都比不上那个人的粲然一笑。

    但一切都——

    回不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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