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殇笺 (第3/3页)
要有一位议员或者贵族反对便无法通过,要知道,这议会可是有几百上千号人呢。
近些年,东西两派斗争激烈,政权更替十分频繁,已经到了剑拔弩张的地步。安莎作为东部核心,每年东西两派的代表都会在此开会。可今年,炎侯居然一声不吭地直接派兵将安莎死死围住,再没有缓和的余地了。毕竟如今两方的阶级冲突已经无法调解。
阿柯、小米入城后受到了热情款待,这是很久没有见过的了。初入卡洛时,人们明明对麦希莱十分尊敬,但这些年下来,几乎所有人都只在意他的贵族身份,而所谓的信仰,究竟算是什么?
几个老头子开始给他一五一十地讲起国内局势。他发挥稳定,一个字没听进去,直到说到了一位叫做瓦里克的已故官员。
侯国的领袖明面上是炎侯,但曾经在这里甚至出现过类似总督的职务,并且是内部民主选举产生,而非帝国任命。这位瓦里克之前便担任过此职,地位仅仅次于炎侯。当然,他更多时候只能代表东部地区,西部炎侯的大本营那是想都不要想。
貌似阿德对于他十分有兴趣,到处找人询问他的事迹。瓦里克年轻有为,文武双全,不仅处理内政十分在行,统兵打仗也是行家。炎侯的部队以步兵为主,嫡系的武卒战力十分强悍,而瓦里克在位时也将东部剩余的骠骑兵重新组建训练,同样形成了一股十分强劲的力量。
要说东部是安善良民,那绝对也是言过其实,安莎被围之前,他们就已经做好了去攻打西部的准备。所以恰好将兵力分散到了其他地区,给了炎侯可乘之机。
瓦里克在位时,一系列政策十分得民心,几乎所有人都爱戴他。但就在两年前,一个平静的夜晚,瓦里克居然被刺客给悄咪咪地暗杀了。所有人都愤怒了,把矛头指向西部,最后炎侯亲自来到安莎,诚恳地表示自己完全不知道这么一回事。事情渐渐也就不了了之。
这两年随着侯国内部动荡加剧,人们开始怀念起瓦里克,成天嚷嚷着,如果瓦里克还在世,那就如之何如之何。恐怕即使帝国皇室不帮忙,东部也有力量一举推翻炎侯。
听大家都这么说,阿德对瓦里克又生起一丝敬意,觉得确实是个人物。唯独阿柯和小米,二人完全不理解众人的想法。
“他不就是一个人嘛。一个人真的能打得过千军万马吗?和我大哥根本比不了。再说了,换成别人就真的不如他吗?万一他活着也还是如今这局面,那你们也就不会这么夸奖他了吧?”
“不可否认,他的确是个能力出众的人物。”阿德再次对弟弟表明了态度。
“这里除了我和小米,谁都很厉害。担任一份职务,在一个由众多能力拔尖的人群构成的集团中,学习工作了这么些年,谁的能力都不会差吧。偏偏只记得他,只能说因为他在合适的时间死了。干得好,不如死得巧。”
阿柯这一番言论下来,在场所有官员全都哑口无言,或者说,是默认了?总之,碍于阿柯的身份,没人敢回嘴。最尴尬的要数阿德,他已经语无轮次了。幸好一旁的卡蒂尔特及时用笑声结束了对话。
“诸位,咱们还是来讨论作战的事情吧。如今,殿下已经带大部队赶往梁渥。加上我们,大约有十万人。还请诸位不要再留底牌,毕竟,这是为了你们自己的利益......”
与之前一样,此次战役依然由爱梅德负责。
皇室与侯国东部联军相处得并不和谐,甚至双方有着地域歧视。各营的士兵之间也存在着许多嫌隙。比如,负责技术类的士兵会看不起指挥类的士兵,认为他们压根不了解实际情况;正规受过军事学习的士兵与底层摸爬滚打起来的士兵也相互看不顺眼,都觉得对方根本不懂作战;侦察兵与战斗部队也不对付;更有甚者,炊事兵也不喜欢战斗士兵,说是经常有人夜里跑去偷吃东西。
当然了,这些问题可不仅仅发生在联军,任何部队都或多或少存在。所以,在真正开战前,二皇子整整用了一个多月,才让双方勉强可以合作,不再有大的分歧。
要说炎侯一方战斗力也不容小觑,足足凑了二十多万大军,人数上并没有多大劣势。但战前的问题居然比联军还多,几乎到了无法调解的地步。
护城河引自鸿沟故道,二十四个青铜闸门雕刻着星相图与兵戈纹。城墙马道暗藏七十二个弩机槽,每逢朔月便有守卒用鹿皮擦拭机关齿轮。匠人们至今保留着将指甲埋入模范的旧俗,说是能让兵器通灵。前年暴雨冲垮箭楼,露出埋藏的盟书竹简,简上记载的盐铁之誓竟与当今安莎议会争吵的内容如出一辙。
最鼎盛时,梁渥城头同时飘荡着九种旌旗:玄鸟旗代表魏肖侯嫡系,三羽纛是东部骠骑营标记,而那面绣着琥珀野牛的青旗,则是流亡贵族带来的图腾。酒肆地窖至今能找到黑麦啤酒与黍米醴同坛发酵的残渣,跑堂的胡姬会用雅言吟唱破阵乐。
按照常规逻辑,炎侯首要行动就是将兵力收缩,集中优势兵力形成局部多打少强对弱。可他身边的众多元老贵族不干了,收缩兵力第一步就是将自己的封地拱手相让,进行大范围的坚壁清野。说得倒是轻松,可没有人愿意自己的封地被烧成灰烬。最终,炎侯也不得不放弃这一战略。
两军的第一战就让人大跌眼镜,胜负几乎是一边倒。
在二皇子,不,在军方所有人的预计中,这必然是一场硬仗,毕竟炎侯的武卒实力十分强劲。第一仗,爱梅德总共就带了五万人,骠骑兵都还没上场呢。本想着,先手试探一下对方的战斗力,并不是真正决战。可最后,对方竟溃逃得不成样子,被俘虏、投降者足足十万人。
阿德还从没参加过如此大规模的会展,压根没轮到他出手,就已经结束咧,事后完全弄不明白为什么会赢得如此轻松,还是卡蒂尔特给了他一个比较合理的解释。
“能以少胜多是非常困难的事,以往的案例基本都是因为在局部形成以多打少。炎侯的武卒虽然实力强劲,但恐怕他们内部并不团结,甚至不如我们。各怀鬼胎,难以集中兵力进行协同作战。关键是,他们杂牌军、伪军太多了。”
“但人数上还是有巨大优势啊?”
“伪军根本无法用于作战,因为控制不了他们,无法保证他们的战斗意志。这种道理他们一定也知道,但很大概率不会真的不把他们算作战斗力。制定的方案也会把他们放在其中,进一步的,运用到实际中,就成了拖后腿的存在。如果,他们可以直接舍弃伪军,或许战斗力还可以得到提升,至少不会对伪军再抱有希望了。把废人当成正常人往往会带来更多的负面效果,最好的方法就是把他们当空气。但这,也不是说说这般简单了。”
“他们想不到这点吗?”
“当然想到了。炎侯那老家伙,打了一辈子仗,这都想不到就别混了。”说完这话,卡蒂尔特方才觉得有些不妥,见阿德并无介意,就继续说下去了,“他们也没有办法,环境已经如此,非一个人能改变的。如果炎侯真能一声令下,所有人都奋勇杀敌,他也不至于现在开战了。内部无法同心,什么都没用了。”
“侯爷,如今回头还不晚。只要愿意投降,我们不会伤害你们,并且保留你们的财产。”大军已经兵临梁渥城下,二皇子率先出列,对着城墙上的炎侯喊道。
“不敢当啊,殿下这么称呼我,可担当不起。”炎侯年岁不小,但中气十足,即使到了如今山穷水尽的地步,仍然昂首挺胸,凝视城墙上的图腾。据传说,梁渥城墙的砌石会在血月之夜重现历代攻城战的影像,守军可以通过观察古人的战术制定策略,“老夫本分地守着祖上产业,不知道殿下你为何起无名之师,以致民不聊生。”
“侯爷,叛国罪还需要详细例举吗?这些年,你们为非作歹,侵害了多少行省的百姓,干了多少伤天害理的事?罄竹难书,擢发难数,如今却还在嘴硬?!”二皇子说罢,对着一旁的阿德挥手示意。
下一个瞬间,只见一支羽箭飞出,笔直地射向城楼。
炎侯此刻批头散发,因为那一箭竟精准地射中了他的发冠正中央,并且箭头已经死死地钉进了石头里,拔都拔不出来。如此神功,已经超出了他的认知范围。对于眼前的阿德,除了恐惧,倒也生出了无穷的敬佩之情。
早些日子,兰瑟便已经令工兵掘开鸿沟故道,如今浑浊的河水裹挟着前朝沉戟涌向梁渥。
拂晓时分,安莎的议员亲率三百重甲骑自侧翼切入。这些佩戴山猫尾盔的骑士采用旋转突袭战法:首轮掷出带倒刺的十字钉,次轮以马刀削砍足踝,末轮竟用铁链将敌尸拖拽成路障。其阵列掠过护城河时,水面倒影如铁鹳掠水。
梁渥守军启动城墙暗藏的连星弩,每射击九轮便需转动星相齿轮复位。联军则以武卒后裔持蹶张弩对射,箭杆裹着议会厅扯落的绸幔,点燃后化作火鸦袭城。某支流矢误中城楼日晷,晷针阴影恰好指向魏肖侯年间刻下的“慎战“铭文。
被困期间,梁渥守军发明了名为“灰饼“的食物。将箭楼鸽粪与地窖陈粟混合烘烤,佐以议会文件熬制的盐卤。有士卒食后产生幻觉,声称看见初代魏肖侯在城头演示九宫阵。
在盐商私宅改建的箭楼内,垂死的炎侯亲卫用佩刀刮下墙面粉屑,那些混入珍珠母贝的灰泥,原是百年前某位贵族为情人修建密室所用。
阵亡者的铁甲被投入城东化兵池,池底沉着历代兵器残骸。相传每当月圆之夜,池水会析出蓝绿色结晶,药铺称其为“战霜“,可镇小儿惊厥。有寡妇偷捞亡夫胫甲熔铸为铃,悬挂檐下听风铎相和。
联军收缴的贵族金印被熔成七千枚“血粟钱“,边缘刻意保留着“民为贵“印文残迹。骠骑兵私分的琥珀念珠,三个月后陆续出现在邮局死难者家属手中,每转动一颗珠子,都能听见梁渥城破当日的马嘶。
按照二皇子的承诺,几乎所有的贵族都保全了性命。财产嘛,说是可以适当保留,但土地房屋、士兵马匹全部充公上交。可怜的炎侯就不走运了,二皇子根本没有放过他的打算,反而当街进行处决。
“我早就想到了自己会有这般下场。但堂堂皇族,竟出了你这种出尔反尔的小人。卡洛真的是没落了,换做是你老子、爷爷,也绝对不会如你这般不守信用。记得告诉你父亲,他当年埋在梁渥城墙下的东西...还在渗血。”死到临头的炎侯依然不卑不亢,虽然神情萎靡,却很平静。
“炎侯骂我,我无话可说。但是,承诺也好、律法也罢,都只不过是依附着权力才能长期有效、坚不可摧的,如果权力要依附着他们,那一切都会完蛋。你不会不懂这个道理。成王败寇,你虽然只能逞口舌之力,可我却深表理解。我允许你侮辱我。灭了你,从长远看,并不一定就是好事,毕竟更东边那位,大概比你更难对付。”说着说着,二皇子深深地叹出一口气,对老炎侯似乎还有些不舍,“原本,我可以留你一条性命。胜败乃兵家常事,但你们做得太过分,已经覆水难收,只能一错再错。可以原谅错误,但不能原谅愚蠢。哪怕你的行为并不能代表你的才能,也只能委屈你们全家了。”
阵亡将士的骨灰需混入城墙灰浆,而贵族的遗体会被制成言俑,在陶土面具内封存临终遗言,陈列于鸿沟闸口倾听水声。瓦里克留下的怀表永远倒转,持有者能听见自己死亡时的声音。
剑鞘与皮革摩擦的嘶鸣先于寒光出匣,当长剑刺入人体时,阿德仿佛听见了幼时打翻瓷罐的脆响,死亡的声音在他耳中永远带着青花瓷的釉色。每代炎侯临终前都会看见初代魏肖侯的幻象,而幻象中的对话正是当代炎侯儿时听过的童谣。自此之后,卡洛帝国少了一个古老的诸侯国,多了一个充满“民主气息”的行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