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百一十一章 使桑梓得其惠,贫富不致悬绝 (第3/3页)
一个完全不一样的徐成楚。
之前徐成楚觐见,谨小慎微,甚至是有些懦弱的,大脖子病给他带来了太多太多的麻烦和歧视,哪怕是考中了进士,依旧被同僚歧视,他在这种歧视的环境下长大,没有变得孤僻、暴戾、暴躁已经是极限了。
但在谈论政务的时候,他立刻变得风度翩翩,变得自信,甚至变得有几分张居正的影子。
“夫人者,群居之性也,百骸虽具于私门,而教化交通、刑狱医坊诸务,皆仰公门之力。”
“夫公利者,税赋之显用也,万民共沾非无费焉,朝廷糜帑亿万以维其序。”
“丁亥学制之行,虽蒙童皆得教化,然靡费甚巨,国帑与地方并担其重。”
“然流徙无禁,则州县倾囊育才,而才俊趋九龙大学堂、竞赴海疆通邑,若江河之赴海不复还也。腹里诸司空耗资财,未得反哺之利;濒海诸府坐享才聚,反嗤内陆为敝屣。”
“长此以往,畛域之别日深,裂痕之患渐著,臣愚钝,或使学子自承束脩之费,或禁流徙强留才俊,使桑梓得其惠,贫富不致悬绝,方为久安之道。”徐成楚再俯首。
徐成楚其实做好了被流放的准备了,陛下已经是大明实际上的威权了,忤逆陛下要冒着巨大的风险,其风险之大,不亚于当年海瑞上《治安疏》骂嘉靖皇帝了。
徐成楚的意思是:
人是一种社会性动物,群居的动物,人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
一个人的成长,离不开私门的衣食住行供养,但也离不开治安、交通、医疗、教育等等公共资源,这是公门提供的便利。
公利,是朝廷税赋使用的直观体现,每个人都享有,不代表它是免费的,朝廷需要花费巨大的社会资源,维持公共服务的运行。
普及教育不代表廉价教育,为了普及教育,大明朝甚至要压上所有的营收,丁亥学制已经开始推行,新的学制之下,大明万民接受的普及教育,其高昂的成本都是由朝廷和地方衙门承担。
但是自由流动,就代表着地方高昂的投入,注定血本无归,花费了巨大心血培养的人才,会向九龙大学堂、会向沿海更加发达的地区流动。
内地衙门承担了基础、普及教育的成本,却没有换来回报,而沿海发达地区享受了人口自由流动的红利,尤其是人才的聚集,却视内地为负担、包袱。
长此以往,发展不平衡带来的矛盾,就会让大明反对大明的撕裂,更加严重。
这就是徐成楚反对普及教育和人口自由迁徙流动的原因。
要么把普及教育的成本,让学子承担,要么不允许过度自由的人口流动,把人才留在本地,建设本地,减少发展不平衡。
即桑梓得其惠,贫富不致悬绝,方为久安之道。
“徐爱卿,你的意思朕完全明白了,朕也很赞同你的想法,但是,若惧波涛而塞九川,非朕之所愿也。”朱翊钧坐直了身子,十分严肃的说道:“堵不如疏,这是自古以来的经验。”
“你看待问题有些过于片面,只是以静态去看,事实上,看待问题,不能如此静态的去看,将内地和沿海,二元对立,而忽略了万事万物是变化发展的本质。”
“更加明确的讲,沿海地区的发展,会带动腹地的发展,自隆庆二年开海以来,江西景德镇瓷器在短短六年之内,新开瓷窑三百五十余家就是明证。”
“朕不是反对你的意见,相反,你的意见非常非常重要。”
“朕忽略了这一事实,若内地的承担基础教育成本,却未获足够的收益,恰好说明需要完善横向的财政转移支付,向腹地倾斜。”
“国有幸,有铮谏之骨鲠正臣。”
徐成楚的反对,看起来是截流堵川的下策,但其实是建立在申时行大明反对大明的基础上,进行了充分的讨论。
腹地倾尽所有培养的人才,都被沿海地区给抽干了,哪个地方衙门愿意,长此以往那肯定满腹牢骚,甚至推动私塾教育,利用私塾收回教育成本,所以要设计足够的横向财税转移,一如当年的开中法一样,调节各地区发展上的不平衡。
“朕已壮年,群臣皆畏惧权威,结舌不敢反驳,你的想法很好。”朱翊钧再次肯定了徐成楚这本奏疏是很有价值的。
朱翊钧满脸笑容的说道:“去看病吧,这本奏疏朕会过廷议,商讨一个方案出来。”
徐成楚面色为难,欲言又止,但还是俯首说道:“陛下,臣有个不情之请。”
“因为上这本奏疏,先生把臣全楚会馆的腰牌给收走了,臣现在带着妻子暂居旅舍,多有不便,还请陛下能为臣分说一二,先生全以为臣学了贱儒博虚名而不务实,就把臣给驱逐了。”
“啊,你也不别管先生,自从出了高启愚应天府乡试之事后,先生对于这类的事儿,总有些过度紧张了,你去看病,全楚会馆的腰牌朕会帮你讨要的。”朱翊钧示意徐成楚不必担心这些小事。
徐成楚完全没必要担这么大风险上疏,他完全可以继续做自己的监当官,在张居正的庇佑下,继续升转。
等到政令执行一段时间后,危险就会浮现,只不过中间要走很久很久的弯路,要付出很多很多的代价,才能清楚的洞见危害。
这本奏疏,价值很高,节省了许多的政治资源,还节省了很多很多的银子。
但徐成楚看到了,而且他做了,拼上了自己父母变卖祖产、赌上了张居正的师生情谊,也要力谏,这就是骨鲠正臣。
“臣谢陛下隆恩。”徐成楚看陛下承诺,立刻欢天喜地的离开,去解刳院看病了。
徐成楚很高兴,他觉得自己没有辜负父母的期望、没有辜负自己进士的身份,将自己洞见的危险,告诉了陛下,让大明变得更好了。
“有点像当年的侯于赵,总是和人逆行。说难听点是憨直,不通人情世故,不够圆滑,但何尝不是赤子之心呢?”朱翊钧看着徐成楚的背影,颇为欣慰,这一本奏疏,省了多少钱!有大功!
皇帝打开了御案的抽屉,拿出了一个空白的全楚会馆的腰牌,让冯保刻上徐成楚的名字,给徐成楚送去,徐爵会去全楚会馆说明,皇帝发了腰牌。
张党和帝党的界限十分模糊,因为张居正本身就是天下头号帝党,所以全楚会馆的腰牌,张居正可以发,皇帝也可以发,甚至不必告知。
但出于礼貌,朱翊钧还是告诉了全楚会馆。
一个小黄门,快速的跑进了通和宫御书房,手里捧着捷报大声的喊道:“陛下,朝鲜前线捷报!釜山已经攻克,仅剩蔚山十四堡,尽数收复失地!”
“好!论功行赏!”朱翊钧拿起了捷报,釜山之战,倭寇完全溃败,大明军如入无人之境。
“戚帅这首诗很好,但是朕希望他恢复一下他过往的诗才。”朱翊钧看完了奏疏,眼前一黑。
戚继光写了一首诗,完全没有当年‘封侯非我意,但愿海波平’那种韵味了。
明军挥旗一声吼,倭刀吓得抖三抖。战船当柴灶台收,丢盔滚回扶桑口。诗名为《笑斩倭奴歌》。